明清小说评点理论中常见的一种艺术笔法“特犯不犯”,与西方的“内互文性”存在契合、相通之处。
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与香菱在身世经历、品貌气质、精神内蕴上既具有相似性,又具有互补性,构成物形象互涉组合的“内互文性”。
按照杰伊·莱姆基的划分,“内互文性”说白了就是指一个给定的文本内部各种因素之间的相似性关联。
从内互文性视域观照《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与香菱(英莲),可以发现这两个人物形象“你中见我,我中见你”。
她们既具有相似、契合性,又具有交错、互补性,构成了文本内部人物形象之间一体两面、有机组合的互文性关系。
同时,这两个形象又“特犯不犯”,各显机杼,在相互映衬中表现出鲜明的个性。
林黛玉与香菱(英莲)都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姑苏女子,从小受父母娇宠,尤其在三岁时都遇到了癞头和尚要求度其出家:英莲三岁那年,有癞头和尚欲化她出家。
而黛玉初入贾府时提到“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
并且,两人投奔贾府之前都遭遇了家族变故,投奔贾府后又都处于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的孤女境地。
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巡盐御史,黛玉本还有一个弟弟,不幸弟弟早夭,不久母亲也病故,随后父亲也亡故,黛玉沦为寄居贾府的孤女。
英莲原本是姑苏阊门望族的独生女儿,不料元宵节被拐子拐走,葫芦庙一场大火将英莲家烧成了瓦砾场。
英莲由拐子养大,拐子先将英莲卖给冯渊,后又偷卖与薛蟠,从而引起纠纷,薛蟠仗势欺人打死冯渊,英莲被薛蟠带进贾府,改名为香菱。
简而言之,黛玉和英莲在寄居贾府之前都经历了各自家族的“小荣枯”,并以序曲的方式凸显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大荣枯”。
另外,贾雨村是英莲的父亲甄士隐周济过的对象,也是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提携的人,正是贾雨村将甄家罹难的故事与林家败落的故事衔接起来。
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两人来到贾府后,都与薛宝钗有着非比寻常的交集……
这些互涉情节并非巧合,而是作者匠心独运的结构手法,暗示了黛玉和英莲之间存在重合关联性,同时,在重合之处又能同中见异,达到相互映衬、相互补充的效果。
其次,两人的相貌气质相仿,都具有灵心慧质。
香菱之相由周瑞家的口中带出:“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蓉大奶奶即秦可卿,秦可卿在太虚幻境中是警幻仙姑之妹,小说对其的描写是“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可知香菱与林黛玉在体态、品格上类似。
薛蟠初见香菱“风流袅娜”,便欲据为己有;乍见黛玉“风流婉转”,则“酥倒在那里”。
林黛玉饱读诗书,特别在作诗上富有才华;香菱虽然在才学上不能与黛玉相提并论,却有天赋的气质才情。
薛蟠外出做生意,香菱由宝钗带入大观园,主动师从黛玉刻苦学诗,并在短时间内学会了作诗。
不同之处在于,黛玉自幼得到良好的教育,香菱却因从小被拐子拐去,没有得到赋诗的文化启蒙,但只要遇见合适的环境,这种天赋性情就释放出来。
再次,两人都保留纯真的女儿本性,皆与贾宝玉有过“葬花”的经历。
黛玉寄人篱下,却从不迎合封建家长的意愿,劝贾宝玉走仕途经济的道路。
香菱命运乖蹇,却从不怨天尤人,而是始终保持浑金璞玉的性情,两人都是贾宝玉眼中清爽洁净的“水作的骨肉”。
巧合的是,小说中和贾宝玉一起葬花的除了黛玉,唯有香菱。
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和林黛玉一同葬桃花,宝玉开始实行的是“水葬”,他将花瓣倒入池中,黛玉恰好荷锄提帚走来了,她建议宝玉将花埋在花冢,实行“土葬”,之后,宝、黛二人一起比肩读《会真记》
第六十二回,贾宝玉和香菱一起葬花,葬的是夫妻蕙和并蒂菱,宝玉此番实施的是“土葬”,“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
比照细读,两次“葬花”的男主角都是贾宝玉,不同的是,贾宝玉和黛玉葬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共情;贾宝玉和香菱葬花,香菱只是旁观者,对葬花有着难以言喻的羞涩和顾虑。
两次“葬花”“特犯不犯”,构成互文参照的“内互文性”,揭示了贾宝玉和黛玉、香菱之间非同寻常的情愫。
最后,两人都与绛珠仙子的神话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
第一回甄士隐小憩做梦,闻一僧向一道讲述绛珠仙子还泪神瑛侍者的故事,后被一声霹雳惊醒,“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
此处文心极细,即通过甄士隐的梦境将绛珠仙子的神话与现实世界的英莲联系起来。
并且,林黛玉和香菱无论是身世命运,还是品貌性情,都存在诸多相似、契合之处……
这些描写都暗示香菱是随着绛珠仙子、神瑛侍者下世历劫的“风流冤家”中的一员。
曹雪芹深谙叙事艺术的“藏露”之道,常运用“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一击两鸣”等虚实相生、明暗互现的笔法叙事,往往不止于就一事写一事,而是写一件事连带写两件甚至几件事。
刻画人物也通常不止于就一个人物写一个人物,而是写一个人物连带写两个甚至几个人物。
就林黛玉与香菱(英莲)的形象塑造而言,这两个人物形象“你中见我,我中见你”,存在牵连、互动的“内互文性”,同时相生相发,相互为用,体现了小说独具匠心的艺术笔法。
《红楼梦》之伟大,就在于其以精妙的艺术笔法吸引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不断地体验和阐释,在这无止境的体验和阐释过程中显现无限的意蕴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