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淡季，春夏才是旺季，经常二十几个客人排队等，饭也没时间吃。”阿发站在一台温网专用穿线机前，双手娴熟地操作，娇贵的羊肠线从他的指尖滑过，穿梭于网球拍框的孔洞间。球拍的主人汪先生刚从海外回国，是听球友介绍慕名而来。
局门路上养眼的金色银杏叶已经落尽，1月中旬的上海正在迎接新一轮降温。位于8号桥园区的ACE Studio内，主理人阿发短袖上阵。作为十多年服务于职业网球赛事的穿线师，阿发是为德约科维奇、费德勒、兹维列夫等一众顶级球员服务的圈内“名人”，找他穿线，相当于享受跟“球王”同级别待遇。
【一】讲究
阿发年近四十，身板厚实，站在那里稳如松柏。一身粉色T恤，搭配丹宁色牛仔裤，脚蹬浅咖色马丁靴，看起来不像手艺人，气质倒是跟他大学念的市场营销专业有几分契合。一边跟客人聊天，阿发手里一刻不停，圆圆的脸上不时露出笑容，像弥勒佛般“福得得”。
阿发帮汪先生选的是羊肠子母线，竖线用羊肠线，横线用聚酯线，这也是费德勒使用的球线搭配。半根羊肠线230元，半根聚酯线60元，再加上阿发120元的穿线手工费，汪先生一支球拍的穿线费用一共是410元，这个球线搭配对业余网球爱好者来说几乎是天花板级别。
阿发（左）在自己的工作室为客户穿线。
天然肠线具有良好的弹性和力量，掉磅也比较慢，震动小，对手臂手腕比较友好。聚酯线是目前市场占有率最高的球线，耐用度很好，不容易断线，不容易走线，横截面可以做出几何形状，例如棱角或者螺纹，增加球的旋转。球拍穿好线之后，即便不打也会掉磅。业余爱好者最好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左右换一次球线，因为掉磅之后的球线弹性很差，对手臂的负担加大，更容易造成伤病，而职业选手几乎每天都要剪断球线重新穿线，以追求更加极致的手感和更加精准的控制。这些关于球拍球线的科普知识，经常在阿发的嘴里碎碎念，不厌其烦。他笑呵呵道，“网球装备的话题我可以讲很多。”
一刻钟后，第一只球拍穿线完成。阿发用手掌拍打着网面，发出清脆的嘭嘭声，“53、50这个磅数很清脆，另一支球拍你打的少，横竖线各帮你加一磅，让它慢慢掉磅，免得浪费。竖线用1.30mm的仿羊肠线，横线用1.25mm的聚酯线，手感和耐用度取一个平衡。”阿发脱口而出的一串数字，在外行听起来就像是密电码。
阿发对穿线后的球拍做最后的检查
球线大有学问，但在整个网球运动消费过程中，卷装备卷教练卷场地，球线确实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环节。
阿发说，很多初级业余选手，并不能感受到球线的差别，除非到中高阶会有一定的要求。不过他会推荐有网球肘的朋友选用羊肠子母线，保护手腕和手臂。“球线穿得好，你可以更好地享受网球的乐趣。比如初学者使用弹性更好的球线，能更轻松地击球。不然用错球拍、磅线，打个三五年之后受伤就只能放弃掉了。”阿发很实在。
【二】翘楚
为何成为职业穿线师？因为阿发是个“网球痴”。
“阿发”名声在外，但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叫杜发星。来自湖北十堰的他，跟中国网球名将郑钦文是老乡。不过阿发没有从小接受网球培训，在海南读大学期间他接触到网球。“海口的气候非常适合打网球，球场离宿舍只有50米，我一有空就去打球，心情特别放飞。”
穿线是一门需要悟性的手艺。
一个礼拜打断一根线，“逼”得阿发学习新技能。学校有台穿线机，他跟管理阿姨混熟了，就尝试自己穿线。“那个机器是手动的，用弹簧控制磅数，弹簧用久了衰减，磅数也不准。那会儿我穿线手法不够先进，就跟织毛衣一样，先把球线编好，再去拉，穿一只拍子要一两个小时。如果换作羊肠线，等穿好也被我‘蹂躏’得差不多了。”
因为疯狂地热爱网球，阿发大学毕业后应聘到《网球》杂志工作。“我的动作技术基本都是书本上学的，所以我想去看看杂志里的球技宝典是怎么做出来的。”职业关系，也让阿发更深入到网球圈子，还系统地学习了穿线。工作三年后，曾经的双打搭档到上海安家落户，阿发也决定到上海，他有了新的目标。
阿发（左）与中国选手郑钦文合影。
“我所有的工作都跟网球有关。”阿发自豪于自己的选择，伴随着的是清苦的生活。凭借着穿线的技能，他在家里捣鼓起小型工作室，慢慢打开了局面。
2013年张家港ITF挑战赛，是阿发第一次参与职业赛事服务。虽然赛事级别不高，但领教了职业穿线师的工作强度。上午八点到位，球员的球拍已经在“候场”，通常球员从第一轮到出局或夺冠，都会在同一台机器由同一个穿线师服务。穿线师的工作时间远多于球员，工作到凌晨两三点是家常便饭。刚入行时，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看到上百只球拍涌进来，多少让阿发的心态有点崩，但骨子里的韧性让他不服输。
迪拜冠军赛，阿发（左一）为当时男女世界排名第一的德约科维奇和斯瓦泰克服务。
一段时间里，奔走于国内外各地的赛事成为阿发的日常，也会遇到欧美国家和港台地区的穿线师，开眼界，见世面。阿发说：“根据赛事级别不同，一只球拍穿线费用通常从80元到150元不等，穿线师有时一两周就能挣个万把块，但挣的都是辛苦钱。去年中网忙完，我歇了半个月才缓过来。”服务职业赛事十多年，阿发的穿线技术早已是业内公认的翘楚。
【三】挑剔
在ACE Studio，有几个穿线师是阿发一手带出来的。去年对外招聘，半年内前后来了五六十个人，淘汰到最后只留下3个，“有的人来了一礼拜自己就走了，让你在这里站一天，你试试看。”
阿发做事严谨是出了名的。有些专卖店可能培训一周就上岗了，他带的徒弟起码三个月才能给客户穿线，还只能穿常规的硬线，像羊肠线都需要穿线技术再磨磨才能让他们上手。
临近过年，工作室里又忙碌起来。
行内有“三分拍七分线”之说。为现役95%的职业选手服务过的阿发，心中有把衡量穿线师标准的尺子。“职业球员赢球是自己打的，输球跟穿线师有很大的关系。比赛期间，球员跟穿线师会短暂地建立默契信任度。哪怕是同一台机器、同一个穿线师，穿出来的球线磅数也可能有差别，球员都能感受到。球员一场球赢了奖金就是几十万美元，算下来，每多打一拍就是几千美元，他对穿线要求高，我特别能理解。”
阿发经常说，他最喜欢“吹毛求疵”的客户，德维科维奇算是一位。“有一年迪拜公开赛，德约拿着十多只球拍过来，理论上这些球拍穿线是一模一样的，但他挑出一只说有异常，我们通过专业设备测试，确实跟其他球拍硬度上差了微小的一个值。后来他解释是自己‘吹毛求疵’，但我作为穿线师，肯定要对球员提出的所有问题想办法解决。”
深圳网球公开赛，英国选手穆雷（中）、阿发（右二）与穿线师团队合影。
经常有客户一边看阿发穿线，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职业选手的故事。
“给哪个球员穿线最难？”
“兹维列夫比较挑剔，他对球拍非常敏感。前年中网比赛，他要求在比赛前、比赛中‘现穿’。上一场比赛结束前两三局，他让我开始穿，热身时给他送进场，然后比赛过程中不间断地穿了5只球拍，那一场打得很晚，我就一直等到他结束。他在迪拜公开赛就截然不同，那次是赛前一次性穿了12只拍子。梅德维德夫一场比赛穿2到3只拍子，他进来看到一堆兹维列夫的拍子也惊呆了。”
对于挑剔的球员见怪不怪，阿发却很感慨之前他帮某位中国球员调球拍，发现竟然每只球拍的数据都有差别，“职业网球竞争激烈，每提升一个排名，拼身体、拼技术，最后拼的都是极致的细节，我也深刻体会了。”
【四】梦想
随着澳网的开打，2025年赛季又拉开了序幕。职业穿线师通常是跟着赛季走的“候鸟式”工作，各地飞、住酒店，为职业球员训练、比赛提供服务。像阿发这样专门成立工作室的，很少。
“如果为了钱，我肯定不会开工作室了，但这是我的梦想。外面穿线的工作环境比较简陋，我想要一个光线通透，更符合网球运动调性的环境，把喜爱网球的人聚在一起。“
2023年年底，阿发和朋友一起投资的ACE Studio正式开张。考虑到地理位置要方便球友出行，选在了黄浦区，8号桥园区周边交通便捷还有餐饮配套，虽然租金不菲，他还是咬咬牙借了下来。
工作室一角，充满网球元素。
L形的空间分隔出展示区、工作区。3米的挑高空间，抬头就能看到一排古董木质网球拍，这只是阿发上百把球拍收藏中的一小部分。一面墙满满地挂着上百盒五颜六色的球线，展示着德约、费德勒、郑钦文等球员的专属球线，成为球友眼中的“网红打卡点”。
彩色的球线挂满整面墙。
“称为工作室，就是想区别于门店。我们售卖的产品只有球拍，主要以球拍穿线服务为主，我没想把这里打造成网红打卡点，那只是一阵风，我想要细水长流。”
ACE Studio的出现，重新定义了穿线师的行业标杆。除了阿发，其他穿线师的费用是一只球拍80元，而一般市场价在60元。即便如此，仍有球友冲着阿发的名气而来。
选择球拍很有学问，阿发说他的工作就是为球友提供专业的咨询和帮助。
“现在打网球的人越来越多，买高级的球拍、定场地、找教练，这些消费都是很容易实现的，而后端的服务就是我们的强项。我们可以根据业余选手的高矮胖瘦、力量大小、年龄球龄、技术特点，甚至打球中存在的困扰，量体裁衣，提供球线解决方案，好比私人定制服务。”在穿线这个小众的赛道，阿发如同匠人般执着。
阿发的客户来自五湖四海，近的有上海和长三角地区，远的有英国、新西兰。寒假期间，有个在澳洲打球的12岁男孩回上海把拍子交给阿发。阿发说，青少年初学网球，对球拍器材磅数有正确的认识，可以避免受伤，少走弯路。这个男孩4岁开始打球，阿发就一直给他球线和磅数的建议。阿发的女儿也是从4岁开始打网球，如今10岁的她每周训练5次。
工作室楼上的发球机训练馆，让阿发忙里偷闲可以来运动下。
忙于工作，阿发自己打球的时间几乎被挤压。3个月前，阿发工作室楼上新开了一家瑛赛网球发球机训练馆，他忙里偷闲会去挥拍过过瘾。这里的鹰眼系统可以捕捉击球动作，通过和球星进行比对，进而实现AI教学。阿发和球馆老板原本就是朋友，源于对网球的共同热爱，各自做了自己的网球事业。现在楼上楼下可以互相引流，球友等候穿线的时候，可以拿着试打球拍到楼上一展身手，楼上的客户也可以到一楼的工作室借最新款球拍进行试打。
“我爱球拍，我爱所有人的球拍。在工作室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球友，通过专业的服务帮助到他们，这也给了我更坚定走下去的决心。踏踏实实做事，认认真真地对待每一只球拍，这是我的初心。”
快递小哥来店里取客户的球拍。
夜幕降临，ACE Studio内灯光通明。一个快递小哥推门进来，取客户的球拍，阿发麻利地封装打包，交到小哥手中。